[没有虚空]谦和:西双版纳的表情
关于西双版纳,太容易找到类似这样的文字:“村寨前江河环绕,碧水常流;村寨旁竹木翠绿,红花绿叶掩映,花果飘香;幢幢竹楼隐没在绿树翠竹之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西双版纳是一本书,读懂它,你一定能收获多多。”“这里简直就是人间仙境,是个去了一次还想去,去了一次就永远忘不了的地方……”
老实说,我是去了好几趟,很有些匆匆浏览和用心阅读,很有些近距离的感受和触摸后,才大致看懂了这个西双版纳。
我第一次到西双版纳,距现在差不多正好30年。当时刚从学校出来,在不少文字和图片中,已经看见过它的种种模样和故事,就想眼见为实,去验证那些传说中的优美和神奇。
机会蛮好,与之同行的,还有那位应该足够传奇的西双版纳最后一位召片领(意为“广大土地之主”),汉族名字叫刀世勋。当时他在云南民族学院当教授。
这是一个充满平静的老人。不管你用多么认真的态度,在刀世勋身上都看不见半点曾经的高贵。他个头不高,言谈不多,思维清晰,面相谦和。语调尤其平和,即使是尽量详细地讲述自己当年如何两次从数千里外正在求学的南京乘火车、汽车,辗转数十日,然后换骑大象,赶回景洪参加就职典礼,以及在“文革”中被发配回来的经历……他的述说,一律很平静,让人找不到半点浪漫传奇,完全像在讲别人的平常事情,平静得让人惊讶。我暗中为这次“理应传奇”的邂逅,稍觉遗憾。
30年过去,刀世勋留在我记忆中的画面,是一个细眯着眼睛的温暖笑容。
那一次,我差不多在版纳待了半个来月,到处看各种稀奇的植物,田野里的竹楼、炊烟,大大小小的佛寺、佛塔,也赶摆、走村串寨,同各种各样的傣族老乡找话说。至今记得住的,是老州长召存信一家,还有几个小学老师和农民老乡。我感觉到,有一种表情相当一致——谦和。
没过多久,我第二次去版纳。一个特别的收获是,认识了一个傣族朋友,叫岩罕,傣语即“金子”之意,据说叫这名字的傣族男人,多了去,这是表示父母惜子如金的意思。岩罕带我走了很多地方,串了不少寨子,近距离见过很多人和事,比如看傣族妇女在火塘里烤鱼,追在傣族姑娘身后拍照,跟随着男娃娃在江里戏水,参加过年轻男女的婚礼,与小伙子一起一碗一碗地喝米酒。
版纳确实优美,也神奇,但总觉得先前见过那些文字和图片,对西双版纳的解读,似乎缺了点什么东西。连同我自己的文字,始终游走在半空中,没有触摸到西双版纳的深处,没有触摸到它的心跳和呼吸。
去年,已经长成大人的女儿与她的几个同龄人结伴,要去西双版纳,问我:最可以看的是什么?我说:佛寺,佛塔,这个园,那个园,太多的景点,看哪都行,最值得看的,是那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的脸,他们的表情。
几天后,女儿从西双版纳回来,夸我,说老爸你有点眼光。
我对西双版纳的注视,仍在继续。岩罕曾经告诉我,在西双版纳,处处可见佛的存在。我知道,要看懂西双版纳,必须了解这里的宗教。
走近点,也不难。岩罕领我在打洛江边一个傣族寨子住了几天,我才对他所说的“处处可见佛的存在”有了真切一点的感觉。走进村寨,更能感觉到,佛存在于每个村寨,每个家庭,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泼水节、关门节、开门节……节日特别多,就连男童出家为僧的宗教仪式,也是整个村寨的大事。看看泼水节期间那些以佛为核心的活动和仪式,比如庄重进行的“浴佛”活动。“浴佛”,除了表达对佛祭拜,另一个主旨是提醒人自己,时时保有一颗清净心……人们赕佛、赕塔、大赕、小赕……总是隆重、虔诚,总有敬畏、总有祈福。
我发现,只是借助文献,只在佛寺和佛塔边匆忙走过,看不懂藏在深处的西双版纳。
一位来自北京的朋友曾对我说 :“一开始,我没有完全弄懂西双版纳,暗暗觉得,它缺乏一种类似青藏高原的大气和苍凉,比之现代都市,又显得节奏太慢……后来又去过几趟,新鲜感少了,但进入得更深。我好几次穿行在都市的车和人的流动里,突然就想起西双版纳。譬如,在上海的外滩,在北京的西单,那个色彩丰富饱满的画面就会突然被想起来。”
还有一个被记起的,是已经世界知名的画家丁绍光。几年前,联合国向全球限量发行过丁绍光的作品《西双版纳》、《宗教与和平》首日封以及《西双版纳》、《自由之歌》等六幅作品的邮票,他被称为 “站在中国现代绘画顶点的孤高浪漫的色彩诗人”。对这位画家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的作品里常有一种令人陶醉和痴迷的美,一种让人不得不为之震撼的意境……这些都与西双版纳有关。他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说:“西双版纳对我的一生都非常重要,它使我的心非常安静,到美国后,也画很多不同的民族,但画里的安静感却是来自西双版纳。”看得出来,他的画,汲取了西双版纳的很多东西,除了一般人说的题材,更有一种精神,也许就是他说的“安静”,安静中的梦幻感。
这个“安静”有点意思。我们太缺少这样的安静了。一直生活在都市里的我们,总是那么躁动不安,我们失去了很多很多,仔细想,很重要的失去,就是那种“安静”,那种在安静中对安静的想象。
几年前的一天,在远离西双版纳的一个会场里,我做了一次有关宗教文化的讲座。我讲了这样的内容:这个社会正处在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渡期,其中一个基本特征,就是社会的“碎片化”,即传统的社会关系、市场结构及社会观念的整一性,从精神家园到信用体系,从话语方式到消费模式都处于坍塌、瓦解中,社会和文化都被各种各样的碎片化所分割。也许,可以不接受某种具体的宗教,但我们需要某种宗教精神,应该学会敬畏,宽容,隐忍,自知,感恩……
说到佛教,我用的例子,就是西双版纳,那些塔和寺,那些大小和尚,那些把佛置于日常生活和自己心里的普通人。
在世纪末,当这个世界一天天变得单一起来,模式化起来,几乎变成了一堆又一堆透明度已经很高的复制品的时候,很多人都找不到栖息地的时候,我特别要提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如果愿意,在这里,你也许真可以看见“诗意的栖居”,看见温暖祥和的日常生活。
我仿佛突然领悟到,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在世世代代由佛滋养、润泽中铺展开的天地间,西双版纳人能够有那种优美、和善的表情,能够活得认真,也享受得真实,能够把天与地,再与人的位置摆放妥当,能够拿捏好大小轻重地面对诸如生死与贫富,以及虚空与实在。
在西双版纳,无论哪个季节,那些铺展在村寨外面的阡陌之路,值得抽点时间去走走。我们的眼睛,应该抽空来看看这样的风景,这样的色彩,我们的平常日子,应该邀请西双版纳的风来敲敲门。把希望做成实实在在的种子,让它看得见,摸得着,可以播撒到土地里去,约定不久以后,就可以顺其自然地指望到能够去收获,然后就约人来喝杯酒,茶也行,接下来,当然就可以不借助药物安静地睡个好觉。一点不复杂。
西双版纳人这样生活着,世世代代的人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我们,也理应如此。